岳父真的走远了,他走得那么突然,走得那么不甘心……
2013年10月,岳父年内第二次住院,不久医生就给我们带来了最坏的消息。住院第31天,岳父的肚皮似乎再也承受不住急剧的膨胀,咖啡色的液体从口腔咯出来,浸透了枕头,浸湿了被褥……救护车一声长鸣载着岳父驶向养育他的村庄,他热爱的土地。远方一抹浓云遮盖了残阳,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疏林不作美,淡烟暮霭相遮蔽。
岳父火化的事宜是我办理的。上午10时,袁瑞(孙儿)提灯引路跌跌撞撞,小舅子抱出骨灰盒嚎啕不止,妻子哭得不省人事,亲朋也无不都泣涕涟涟。岳父真的离我们远去了吗?是的,他生命休止在63周岁上。是日,秋风卷起芜草,冷雨敲打梧桐。“秋风瑟瑟稚子泪,苦雨凄凄孤鸿鸣。”我给岳父写出这样的挽联。
陶潜曾说过,“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我认为这是他对“死”的达观说法。岳父,你的辞世则不然,你带走了我们的欢乐,带走了我们对你的祝愿。你只能活在我们的记忆里,你的音容笑貌永远定格在紫黑色的相框中。
岳父,你在世的时候,带给我们的永远是欢乐。
结婚前一天我到你家,你把我领到里屋跟我悄悄地说,我还要送你一样东西。陪嫁的物品都列在清单上,我早就清楚了,还有什么稀奇的东西呢,我倒想见识见识,我当时想。看出我的心思,你咳嗽两声,挺挺高耸的鼻梁,向屋角努努嘴巴。我走到角落,掀开翠花床单。嚯!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我的“旧驴”有替代品了,我欣喜若狂。
“这是教师节县里表彰的,俺没舍得用,这下派上场了!”你双眼眯成一条缝地说。
“永久,永久,天长地久……!”
说完,你从衣服的夹层里掏出一张表彰证书,把它展平,颤巍巍地递给了我。接过这份沉甸甸的证书,我心里也沉甸甸的。岳父你送给我的东西何止是物质的,你把最美的精神也传送给了我,希望我能薪火相传。哈!哈!你笑了,笑得那么幸福,笑得那么纯粹。我也笑了,我收获了力量,也收获了快乐。屋内外一片欢乐的气氛。
某年正月初二,天气晴好。午饭过后,你搬出方桌,铺上毡布。这是要干什么呀,我想。
“会打麻将吗?会掷色子吗?”
“不会!”
“来来,教教你。”
从此,我认识了麻将为何物,色子是如何认的。
哗哗的清脆洗牌声黏合了幸福的纹理,分享了彼此的快乐,收获了浓浓的亲情,喜悦挂上全家人的眉梢。最后,你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赌可以怡情,大赌家破人亡。你的话字字敲击着我的心灵,直到现在我仍不会赌博,连观看的兴趣也没有。
一次在饭桌上,我陪你喝酒,推杯换盏中,红霞已烧到你的双颊,爷儿俩平起平坐,你脱下岳父威严的外衣,拿起筷子点点桌子对我说:“人属小鸡的,刨一爪就吃一口。”“你要怕吃苦,就得吃一辈子苦;你要不怕吃苦,只吃半辈子苦。”你的话其实不仅是说给我听,也是说给我上小学的孩子听的。这是多通俗的话语呀!这是多精彩的一堂课呀!这是人性中最温柔的本真!
我知道你的话举重若轻,你用大半辈子的人生总结出这珠玑话语,同时你也身体力行地践行你的话。
你是一位出色的小学教师,也是一位种田能手。你上年纪后,我们都主动要求把家里的田退掉。你却用乡里欠老师工资打的白条换了半亩地和一条200米长的渠边。你在这200米的水渠栽上速生的意杨,不多久荒秃的水渠在你手下变成一道绿色的走廊。在半亩农田里,你精耕细作,科学管理,四季总能提供新鲜的环保蔬果。我们吃过桃子吃梨子,吃过枣子喝柿子。家中的餐桌上,总是有吃不尽的菜肴。黄瓜辣椒自不必说,茄子西红柿也不必说,就连城里人喜欢的紫心包菜、茼蒿也都有。每次回家,你都是第一个丢下饭碗,拿起镰刀到地里给我们割菜。你总把“头刀韭”留给我们,把最嫩的西胡瓜留给我们带上。你总是希望我们的车子能再大一点,多带一份送给邻居。最后告别时,你总是站在我们的车尾,深情地注视着我们,用那最温柔的笑脸欢送我们。世间所有华丽的语言,此时都会苍白无力。我们从你深情地注视中品尝到了幸福,从你那温柔的笑脸上获得了快乐。
孩子的记忆里,最清晰的也许是爆米花。那一年寒假,我们将孩子送到你家过几天。冬天,天冷夜长,你为了逗乐孩子,就给她爆米花。你从厨房灶下的火塘里扒出一摊热灰烬,推平整,就开始爆米花。先把玉米撒在火塘外围的热灰里焐热,然后再往高温的地方一推,“啪”的一声,一颗玉米花就爆出来了。你的手感真好,爆出的玉米花既不生得硌牙,也不烧过头变成黑炭,有时能“啪啪啪”地三连爆。爆米花从火塘里飞出来,没有方向性,空地上、灶台上、饭碗里到处都是,甚至能蹦到孩子张开的小嘴巴里。孩子快乐地满地寻找蹦出的爆米花,忘记了想家,忘记了寒冷。你眯着眼,打了一会儿盹。等到孩子摇晃你的时候,你把孩子搂在怀里,让她闭上眼,张开嘴,说要闻闻她吃到几个。在孩子咯咯的笑声中,你向孩子嘴里塞了一个。孩子困意绵绵,带着满足睡着了。你那刻有皱纹的微笑着的面孔,被煻火映得通红。在孩子的心中,你的爆米花比城里的爆得灿烂又有甜味,也更宝贵。
岳父,听到你的噩耗,是在我返校开会的路上,我把车子停在路旁,默默地流泪,“无边落木萧萧下”。岳父,你真的忍心离我们远去了吗?你真的想把带给我们的欢乐全部取走吗?记得早上我还在你的床头说,爸,坚持一下,等我晚上回来!可你怎么就走得那么匆忙,连声招呼也不打一声。在索科洛夫电影《父与子》里,索科洛夫借着剧中儿子之口,说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父亲都是孤独的,因为他总是先死。”我认同索科洛夫的话,但不能接受你现在就离世的现实。
岳父离开我们将近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孤独总是与我们相伴,快乐一直跟我们无缘。快乐已经不属于我们家了,它早已被岳父带走。“半子无依何所赖,东床有泪几时干。”愿九泉之下的岳父长眠,愿你在另一个世界把欢乐带给别人,愿你在四季里来品尝我们送给你的祭品。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马陵中学教师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