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有条古黄河》—张家龙

 
 

三月底的那个周末,我第一次来到城南古黄河风光带实地看看,收获颇丰。

从运河泗阳大桥下来,向南走七八十米右转再前行几十米,来到古黄河风光带北岸的入口。往日高低不平一片荒芜的河堤,现在被修成一条七八米宽的柏油马路,两岸的绿化别具匠心,真是美不胜收。

说起这古黄河,本地人都知道,她是历史上黄河决口,洪水改道流入古泗水后形成的一条水道,是母亲河黄河流落异乡的孩子之一。在县城境内她紧挨着京杭大运河的南岸,两条河相距一公里左右,两者几乎是平行的。过了运河泗阳船闸,古黄河才侧身转头偏离大运河向县城东南方向,一路流经李口、新袁、卢集、裴圩四个乡镇,入中国第四大淡水湖洪泽湖。

几十年前,这古黄河滩到处是盐碱窝,四季风沙飞扬,可谓不毛之地。别说不长庄稼和树木,就连野蒿和细小的灌木,也只是十米八丈一撮一撮的“稀毛秃子”,长相干瘪而瘦弱。现在年龄四五十岁的人大多数记得,过去这古黄河滩还是枪毙死刑犯人的刑场,夸张点说到处是坟墓,遍地是孤魂野鬼。有点像“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描写的那般荒凉和恐怖。当年,大白天提起城南的黄河滩,孩子们听了都会毛骨悚然,家住河滩附近的妇女和孩子,天黑了多数人不敢单独走出家门。三十多年前,泗阳县境内驻军较多,荒凉的古黄河滩成为战士们射击打靶的好地方。那时,古黄河河床多处淤塞,夏季洪水横流,县城附近二十多里之内的古黄河上只有一座简易的桥梁,多数老百姓只能赤脚选择浅水处趟水过河,即便在靠近县城附近的河段上也只有一两个渡口,条件十分简陋,只能勉强供少数空手的行人通过,这古黄河在老百姓的口中就是条“灾害河”。

眼前,这清澈的古黄河里竟有一只我童年时常见的捕鱼用的小木船。我心头一颤,有种意外的惊喜,便停下脚步,望着小船上这一老一少,不知他们是一对父子,还是两个朋友,他们在暖阳下泛舟捕鱼,在我眼里这纯属“闲情逸致”。

记得小时候,我家东面紧挨着高松河,西面不远处就是成子湖,我们这些孩子一年四季都在水边玩耍,亲眼看着大人们划着小木船捕鱼,趁大人不在的时候,我们常会偷偷上船“过把瘾”,七手八脚闹得“人仰马翻”之后,便会被脾气不好的长辈呵斥甚至揍上一顿。然而,我们这些孩子天生对水和这小渔船的钟爱,即便挨打受骂也“死不悔改”。这种小船多数是用上等耐腐的柏木做成的,船身一般六七米长,船体最宽处也不过两米,两头稍窄上翘,中间是个主船舱,舱顶是隆起的黑乎乎的船篷,那船篷是芦苇席涂上防水的桐油做成,船篷靠弯曲的竹子或者木头做成的拱形骨架支撑和固定,既防寒避暑又遮风挡雨。主要作用是为捕鱼人提供休息和睡觉的场所,衣服被褥和粮油也都放在这个主舱里,两头各有一个小的舱室,它主要是用来放置那些捕鱼工具之类的东西,生火做饭的柴草也储藏在其中,捕上来的鱼虾都放在船两头这“小仓库”里。后来以水为生的渔民陆续上岸,小木船中间的蓬顶也就被取消了,因为他们岸上有房子,白天捕鱼晚上回到家里过夜,船篷就没有多大作用了。

我看到这对爷们配合得特别默契。老者站在船尾摇橹,动作老道而娴熟,他不是用笨力而是全凭“巧劲”,所以动作显得特别轻松优美。身体摆动的幅度和双臂展开收拢的架势,外行人都能看得出他是个划船的“老把式”。他一边摇橹一边双眼紧盯着水面布下的网浮,小木船被他牢牢掌控在股掌之中,进退调转自如,还不时大声指挥着年轻的搭档变换角度布下渔网,努力形成迷宫状不给鱼儿留下逃脱之处。

我站在岸边,静静地看着他们,水面上那些白色的渔网漂浮,在微波里荡漾着,形成一个巨大的S形图案。不远处一群野鸭。在水面上游来游去,不时把头和颈插进水中,一会儿再抬起头环顾四周,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个动作,乐此不疲,不知她们是否觅到了美食。当小船靠近她们的领地,估计是感受到了危险,便仰起头展开双翅立刻起飞,离船远一点便再次落在水面上,继续捕食水中的小鱼小虾。

他们俩在水面上布置好了长长的丝网后,老者便把小船摇到远离丝网的水边停下来。两人交换位置,老人把橹交给年轻人,弯腰提起船仓里的旋网,双脚分开站定船头,提起旋网后双臂展开向一侧用力旋转腰部,稍在空中停留后,身体再发力向另一侧甩出旋网,一只手牢牢抓住纲绳,那旋网从手中被甩出便在空中张开像一把大伞,也像一朵悠闲的白云。不觉想起古人的诗句“前舟半出垂杨港,儿子把篙翁撒网。”等旋网全部没入水中沉入水底,他慢慢地拖拉手里的纲绳,一点一点用力将聚拢的旋网提出水面,放到船舱里慢慢展开,我隐隐约约看见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儿被其收进“囊”中。

看着眼前这一幕,我想起老家那些叔叔大爷们忙里偷闲,捕些鱼来换取灯油钱的往事。夏秋时节他们把小木船拖进水中,用篙或者橹把船撑到河水或湖水中,在水面上布置丝网。捕不同的鱼使用的丝网也不一样,用一指眼的细网多数是捕些细长的吃浮食的小“粲子鱼”和“小毛刀”,这种丝网幅面只有一尺多,且网线受力不大。如果要捕那些个头大点儿的“白条”和“扁粲子”则必须要用两指眼的丝网,捕上来的新鲜“扁粲子”和“白条”撒点盐晒成鱼干,用辣椒炒鱼干,或是油炸咸干“粲子鱼”,真是美味佳肴。几十年过去了,我每次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吃母亲用鱼做的那些美食都会直流口水。

如果要捕那些一尺多长的“鲢子”或“草横子”以及“马浪”这类个头大力气足又性子急的鱼儿,一定要用三四指眼的“强壮丝网”。即便用这种眼儿大线儿粗结实有韧性的丝网,只要遇到彪悍之鱼还是经常出现“鱼没死网先破”的局面。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孩子,看着撞上网的大鱼扯破丝网逃脱了,都会捶胸顿足地替叔叔大爷们惋惜,真恨不得跳下水去抓住它们。叔叔大爷们捕鱼除了用这种丝网外,还会用拖网、兜网、探网、拱网、棍网、旋网等好多种网来捕鱼。除了用网捕鱼外,叔叔大爷们还会在水中下簖,下罾,下地笼,下睡须和篓子等来捕鱼捉虾。不同的工具捕到的鱼儿也不同,因为淡水鱼在水中生活,有的浮在水面上,有的停留在水中部,有的则沉在水底;有的吃水面的浮生生物,有的吃水草,有的则吃水里的小鱼小虾和螺丝,俗话所言“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草,草吃泥”。老家的叔叔大爷们既勤劳又手巧,他们继承了先辈们的传统手艺,用常见的竹篾藤条木棍和细麻线以及在集市买来专用的尼龙线等材料,自己动手制作出各种各样“土味十足”的捕鱼工具,如竹地笼、竹罩和篾倒子等,再狡猾的鱼儿都可以被他们轻松地捕上来,那些常见的鱼虾几乎没有漏掉的。

当年,叔叔大爷们想尽办法,捕来的小鱼小虾,多数都拿去卖了,很少舍得让自家的老小吃上一顿,因为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换些零钱,来买盐巴和火柴。

岸边垂柳依依,连片的桂花吐出一层细嫩的新叶,浅水处那些从冬天走来的枯芦苇在暖风中摇曳,香樟树下那些红的、粉的、白的樱花争奇斗艳,盛开的桃花娇艳欲滴,一树一树的花朵把美丽的倒影挤在河水里,水面被染上一层让人遐想和心动的色调,有几分矫情和些许的暧昧。再往前走那些洁白的梨花如雪一样圣洁高贵,蜜蜂和蝴蝶伏在梨花上,显得特别亮眼,在我看来她们与这洁白的梨花之恋多少带有几分亵渎和轻浮。那些黄色的白色的紫红色的玉兰花更是让我目不暇接,风里弥漫着诱人的香味,让我忘记了冬天里所有的压抑和惆怅。低头看看脚下路两侧的绿化带,紧贴地面的那些野草莓,细碎的白色小花比星星还多,比米粒儿还小,特别是那些满地开放的蓝色地丁花儿,让你眼前一亮,温馨而亲切。野草中最显眼的是蒲公英,可谓是“弃落荒坡依旧发,无缘名分胜名花。”让我生出更多惊喜的却是那片牡丹,古人赞美她“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此时,硕大的花蕾已经泄露出她那天然的富贵之色。

河堤上,这些大小树木站立的位置和姿势都是被设计师做过精心谋划与考量过的。临水的地方大多数是垂柳和水杉以及那些喜阴耐涝的灌木,她们在春风的爱抚下悄悄地变绿,清新的倒影在水中摇来晃去,不时打碎水中的一片片白云。河堤上人造微地形土丘上除了常绿的香樟和桂花外,一棵挨着一棵高大粗壮的苦楝树和白榆树,显得古朴苍劲。在泗阳榆树属于本土树种,深受老百姓喜爱,榆树木材结实木纹路径优美是做家具的上等材料,此外榆树的“榆”与“余”同音,象征生活富裕,也有手中有“余钱”和“余粮”之意。成行的落叶乔木中间是石楠和翠竹,地面草坪上多数是玫瑰和月季,暖风吹过一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让人心旷神怡,浮想联翩。

抬头望去,眼前的古黄河,蜿蜒东流,恬静而优美,宛若微风吹动的一条彩带,委婉而不做作,妩媚而不轻浮,自然而温驯。水边野生的芦苇和菖蒲刚刚冒出绿油油的尖头,那些不知道名字的水生植物也吐出新绿。一位毫不熟悉的老者对我说:“夏天再过来看看这水里的荷花,有十几个品种,那才叫美呢。”我连连点头说好。他接着说:“除了荷花,还有芡实,菱角呢。”我站在人工修建的木质亲水平台上,一段大约百米长的木头栈桥,曲折有致地向前方延伸。河埠头那些“移民”过来的石头,虽然人工雕琢的痕迹一眼就能看出是“新货”,但依旧是古风浓郁,让人可以轻松自然地联想到江南水乡古镇的那一丝风味。

栈桥对面,古黄河的南岸是一大片海棠,此时花开得正旺,一树一树红粉相间似星星一样密集的海棠花朵染红了河水,蜜蜂和蝴蝶藏在花间,只有起飞的时候才能看到她们的倩影,面对这“花海”有种说不出的欲望和冲动在心里如烟一样袅袅升起。一只灰白相间的鸟雀钻进花丛,叽叽喳喳的叫喊声传得好远,但是我却怎么也看不到她的踪影。我拍了一张又一张海棠花的艳照,记录这片花海带给普通百姓的幸福和安详。

当我走到南岸河堤的道路上,巧的是他们俩开始收网了,小木船沿着水面上那些白色的漂浮物慢慢地移动,那个布网的年轻人蹲在船边缘,伸出臂膀把那些撞在网上的鱼儿小心地扯下来,放进船舱里,我心里比他们两个还兴奋和快乐,耳边响起小船推起的浪花拍打岸边泥土的声响夹杂着那位老者哼唧的小调,我突然觉得我又回到了四十年前,站在老家的高松河边,看着叔叔大爷们在捕鱼呢。

两只远道而来的白鹭望着被他们抓获的活蹦乱跳的小鱼儿,目光里充满了诱惑。那些黄嘴黑羽的鸟雀站立在水边枯死的水草上,大摇大摆地觅食,一会儿低下头,一会儿又跳起来走开,真是“人来鸟不惊”。我猜想夏天的古黄河,水中那些小鱼小虾一定会吸引更多漂亮的水鸟前来捕食和繁衍后代。

“林下草中寻觅觅,斜阳转眼落山西。”南岸河坡上那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在夕阳下随风泛起金色的波浪。小码头上看热闹的和准备买鱼的人越来越多,这群人中,年纪大的女性居多,偶尔有散步的年轻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们对即将靠岸的小渔船没有多大兴趣,瞥一眼就走开了。

小船终于在我和众人的等待中稳稳地停靠在小码头边,我走上前去,看见那个年轻人手里提着的鱼篓里,有鲜活的“小草鱼”“白参子”“屎黄屁股”“昂针鱼”,还有几条难得一见的“小马浪”和“肉头罗汉”……

我很礼貌地夸奖老者:“您摇橹的动作和撒网的架势太专业啦!”他看我一眼,微微扬起嘴角回复:“我是在成子湖边出生长大的,祖父和父亲都以捕鱼为生,我六七岁就能帮父亲摇橹了。”听罢,我既敬佩又感慨,更有一丝激动。仔细看看他黝黑的肤色里依旧有湖风吹过的痕迹,打鱼人骨子里的韧劲在他眉宇间细密的皱纹里荡漾着。

夕阳西下,古黄河静静地躺在古泗水这片美丽富饶的土地上,安详地流淌着,似一首优美的曲子,也似一首抒情的诗篇。

来不及多想,我花了二十块钱买了两斤难得一见的野生杂鱼。如果老母亲还健在的话,她用这新鲜的杂鱼,做一锅“杂鱼死面锅贴”,微笑着看她五十出头的二儿子,像小时候一样狼吞虎咽地吃得满头大汗……这画面才是人间最美的天伦之乐呦。

 
 

作者 | 张家龙

编辑 | 赵梓婕

责编 | 陈驰骋

审核 | 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