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秋天里走失
张家龙
三年前的秋天,九十二岁的母亲平静地走完了一生。失落的我站在秋天的背影里,手里的笔尖跪在纸上许久,却写不出一个怀念母亲的文字。
记忆里,秋天永远是母亲最辛苦忙碌的季节,她总是用匆匆的脚步踩着沉甸甸的阳光,满心欢喜地到田间地头瞧着那些等她弯腰收获的红豆,绿豆,芝麻,山芋,玉米,高粱和水稻,在母亲眼里这些秋熟的庄稼就是她自己亲手养育长大的孩子。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母亲在槐树开花时节,寻一方零星的自留地种下些许花生。从春到夏,风吹雨淋,到了秋天,花生藤的泥土下结满了白花花的果子。起花生,摘花生,晒花生,吃花生时母亲总是笑着对我们说:“花生,花生,多子多孙。”在苏北民间花生代表多子多福的寓意,也是吉祥如意的化身。难怪在范家湖人的风俗里,不管穷富人家,只要是小伙子娶媳妇,全福奶奶必须在催妆晚上铺喜床时,把特意染红的花生从床头撒到床尾,边撒边说一串串喜话和吉语。
母亲不会背诵“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她也不知晓小小红豆早已是诗人笔下相思的图腾。但是,她却在每年的秋天把零星地上收获的三两斤红豆精心地珍藏到年终岁末,等到腊月初八、十八、二十八母亲用半碗红豆和两捧花生米等杂粮为全家人煮出香味扑鼻的腊八粥。过年时,母亲把红豆煮熟做成豆沙加上糖,在大年初一让全家人吃上象征幸福、富裕、安康的红豆沙糖馒头。“红豆,红豆,闺女儿子都是母亲的心头肉。”一首童谣唱出了母亲心里藏而不说的红豆情和血肉亲情。
记得,老宅院南边有一条单薄的小沟,狭窄如驴背的小沟堤成为母亲难得的“拾边地”,清明时节母亲埋下几粒钮扣大的茶豆种,经春风,历夏雨,在母亲日日夜夜的期盼中,茶豆种子发芽,纤柔的幼苗倔强地从春爬到夏再爬至秋,长而曲折的藤蔓无所顾忌地攀爬上附近小树木的肩头和发梢。秋风吹,秋雨打,秋阳晒,茶豆藤上开出一朵朵紫红色的蝴蝶花,一串串紫红色的茶豆角在明媚的阳光下笑盈盈地回报母亲的辛劳和汗水,清贫寡淡的饭桌上母亲端出我们最爱吃的“茶豆丝炒辣椒”。多少记忆从母亲这道家常土菜开始,多少怀念从一场秋天里找到答案。
“病树前头万木春”“平凡之处有清欢”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困苦,母亲始终利用闲暇时间侍弄些不需要打理且野性十足的花草。她栽的一枝凌霄在秋天里开得如诗如画,可谓是“越到深秋越红得可爱”,花藤缠在沧桑的土墙头上,红色的小喇叭花,娇艳而不泫然,朴实而媚俗,让清贫简陋的农家小院多出几分幸福与清静的气息。秋风吹过,红色的花朵谦卑地向人间挥手,向岁月致敬。
母亲还喜欢在房前屋后种上秋天开得最艳丽的鸡冠花,她说在她小时候我的外祖母就说过:“鸡冠就是‘几官’的意思。”母亲只上过三个月私塾学堂,仅认识眼前的几个常见字,不理解文人所说的托物言志之类深奥道理,在母亲心里她并不祈求儿女当什么大官,她只是盼望六个孩子长大后都能有个不愁吃穿的生活罢了。“灿灿萱草花,罗生北堂下。南风吹其心,摇摇为谁吐?”哎,母爱无处不在,母爱处处都在,母爱是春风细雨,母爱是人间最温暖的阳光。
十五年前的那个秋天,八十岁的母亲进城跟儿子们小住,她看到马路边被秋风吹得满枝头通红的大树,问我:“这大红树叫啥名字?”我告诉母亲:“这是栾树,也叫金银花树,满树梢变红时秋天就到了。”母亲听得似懂非懂,对我说:“这树喜庆,好看,老家院前能栽上一棵那多好。”听了她的话,我真切地感受到八十岁的母亲人老心没老,她依然耳聪目明,依然知道疼爱自己的儿孙,依然懂得热爱简单平淡的生活,依然喜爱自己熟悉和不熟悉的花草树木。人能健康长寿不是靠吃大鱼大肉,关键取决于自身的心态、心情和心境,像母亲这样一辈子善良豁达之人老天爷怎忍心让她离开这美好的人间?
秋收后,细心的母亲总会在堂屋朝阳的那堵土墙上,挂满留作明年做种子的黄色玉米棒,紫色的高粱穗,红彤彤的尖辣椒,一串挨着一串,无意中母亲把清贫的家园挂出浓浓的人间烟火气。
从夏至等到立秋,等到处暑,等到白露,母亲撒进泥土中的芝麻籽,高过半人,密密麻麻,粒粒饱满。说到芝麻,不得不提起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常对我们说的:“做事不要抓了芝麻丢了西瓜呀”“好好念书日子才会芝麻开花节节高”这两句话早已扎根在她儿女的心里,生根发芽,长成树木。母亲把秋天收下的那些芝麻晒干,平时舍不得让家人吃一粒。只有到春节前,母亲才把那两碗芝麻炒熟后捣成喷香的芝麻糊,忙里偷闲送一点给高松河东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再分一点给家东的三奶奶,最后留下的那点芝麻必须等到祭灶节那天晚上,再拿出少许芝麻炒熟捣碎加上红砂糖拌匀做馅,包出让孩子们见了就流口水的芝麻糖饼,一家人其乐融融围在方桌边,吃出香甜,吃出幸福。正月十五那软糯美味的芝麻汤圆,堪称是母亲的杰作,更是我思念故乡和亲人的源头活水。
秋天到了,善于持家过日子的母亲把起收的山芋,一部分储藏在地窖里,一部分切成片晒成山芋干。母亲还和父亲起早贪黑把少许山芋磨成粉,做成粉条和粉皮,而母亲做的那道黏稠劲道的“炒老粉”啥时候有人说起来我都会垂涎欲滴。
老家的秋天,田头路边到处可见些平淡无奇甚至有些卑微的小野菊、万寿灯、天竺葵、马苋菜、太阳花、青葙花等,在多数人眼里可有可无,而母亲见了却如数家珍,一个个都能叫出它们的乳名,我们生点小毛小病,母亲便到野外找些野菜野花野草熬成汤水,让我们喝两天就“药到病除”。
每到秋天,老宅院后那棵苦楝树果实累累挂满枝头,风儿吹过,一串串亮闪闪圆鼓鼓的黄色果子,让我想起小时候肚子疼时,母亲手端楝树根熬制的苦药水,劝我喝药时说的那句:“良药苦口利于病”。多年之后母亲的这句话成为我养儿育女的祖传家训。
“何处形成愁,离人心上秋”前天夜里,我梦见秋天的傍晚,夕阳烧红了西天漂浮的一朵朵云彩,母亲拄着拐杖站在老宅院门前,满脸疑惑地问我:“龙儿,这槐泉树是不是被天火烧着了?”我用安慰的语气告诉她:“老妈妈,秋天到了乌桕树叶就变红了。”母亲接着又问我:“又到秋天了?那你大大怎么出去一年咋还不回家呢?”。
但愿天堂里也有人间四季,惟愿母亲在遥远的秋天不再辛苦地忙碌。
2024年10月12日
于母亲去世三周年之际

编辑 | 马晓琳
责编 | 凌子 驰骋
审核 | 王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