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明天过年啦》——张家龙

父亲,明天过年啦

张家龙

 

今天是祭灶节,我和好友一起去安徽九华山下拜访当代著名书画家王金泉先生。夜宿他乡我却梦见已经离世十六年的老父亲,他仍然穿着那件黑色粗布老棉袄,正在老家低矮的土坯房里,拉着风箱帮母亲烧火烀猪肉。

 

莫非是春节将至我该去老家上坟祭祖?或许真是每逢佳节倍思亲?梦醒后心生丝丝缕缕的伤感与歉疚,失落与无奈,“相顾无言”人生真是“几翻离合,变成迟暮。”

 

小时候,在农村老家过年,父亲于祭灶节前一两天准会去街上的食品站买一大块猪肉回来。母亲把肉清洗干净,留下剁肉馅包弯弯顺和炸坨子用的少许生肉外,其余的切成豆腐块大小,放进铁锅里加水慢慢烀熟后捞出来作为主材备用,配上红萝卜、山药、干豆角、粉条、金针菜等辅材可以做出多款美味的农家土菜。

 

当年,苏北农村太穷,只有逢年过节家家户户才能买些猪肉吃,尤其是过年,即使最困难的家庭,也会想方设法买几斤猪肉,慎重其事地做几道大荤菜,在鞭炮声中过个年。这既是继承老祖宗的传统习俗,也是乡下人弘扬民族文化最朴素的做法。农家孩子都盼着过年,除了可以感受阖家团聚其乐融融的氛围外,关键是可以直接参与写对联、贴窗花、挑灯笼、放鞭炮、耍火把、看演戏、请财神、磕头领压岁钱等等趣事乐事,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可以美美地吃两顿猪肉。在老家平日里如果谁家吃了猪肉,那一定是家里来了贵客。要是谁家遇上红白喜事,主家必须请当地的大厨称几十甚至上百斤猪肉作为主材来做苏北大席名菜“十大碗”,那酣畅、醇厚、诱人的香味能弥漫前后三条庄子,大人孩子闻着香味没有不流口水的。既然家里没来贵客,也没遇上红白喜事,又不是逢年过节,这家人却花钱买猪肉吃,那就是乡亲们公认的不会过日子的败家表现,这样的人家一定会被众人所不齿,如果他家儿子找对象,女方家过来“打听”了解到有这样的故事,婚事基本上就没有下文了。

 

记得六七岁那年春节前几天,我正在门前和几个孩子游戏玩耍,突然望见父亲提着一大块猪肉回来,我高兴地跳起来,撇下伙伴跟着父亲跑进院子,拉着他的衣襟喊:“我要吃肉,我要吃肉。”父亲一边安慰我说,不急,不急,一边笑着催促母亲赶紧把猪肉洗净切成豆腐块大小来烀,父亲则赶紧把劈柴塞进土灶锅底,点着火,用力拉着风箱开始烀肉。黑乎乎的锅底下红色的火苗从土灶锅火门口伸出长长的舌头,火光把父亲黝黑的脸庞抹上一层苍劲坚毅的红色,额头上不断渗出豆大的汗珠,我赶快伸手帮父亲一起拉风箱,嘴里继续不停地念叨着:“我要吃肉!”父亲却连哄带骗地笑着说:“不急,不急,快熟了,快熟了。”边说边不停地往土灶锅底添加劈柴,从锅盖缝隙里钻出来的香味越来越浓,对于一个很久没有吃肉的孩子实在是无法抗拒的诱惑,我开始双脚不停地跺着地面,哭喊着:“我要吃肉!”父亲看我已经急不可耐,只好起身揭开锅盖,用筷子戳戳铁锅里翻滚的肉块,转脸对我说:“没熟透,再等等吧”我一听这话,往地上一躺,捶胸顿足,满地打滚,父亲赶紧说:“起来,起来,弄给你吃。”我立刻从地面上爬起来,顾不上擦干眼泪和鼻涕,父亲用一双筷子戳起一块豆腐块大的肉递到我手里,我双手攥紧筷子,坐在小板凳上,狼吞虎咽地把一块大约八成熟足有七八两的肉块连撕带扯地啃得干干净净。父亲看着我如此贪婪的吃相,打趣地问我:“这回吃足了吧?”我打个饱嗝,没有说话,点点头,用棉袄袖口擦擦嘴上脸上黏糊糊的猪油。父亲用戏弄的语气说:“记住,男孩子好吃,长大了娶不到媳妇呀。”我嘟哝着嘴巴应对说:“有猪肉吃,我不娶媳妇!”父亲听罢却是一阵开心的大笑,那笑声饱含着人间最纯净的亲情、爱与幸福。土灶锅底红彤彤的火焰不停地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像成子湖里充满野性的波浪,反复舔舐一个父亲心底蕴藏的憨厚与宽容,纯粹与淡然。其实父爱更多时候并非轰轰烈烈,而似涓涓细流,甚至隐秘而微不足道。

 

虽然家里并不富裕,但是遇到逢年过节,母亲总会尽力多烧些红肉和白肉让一家八口人都能吃饱,而父亲总是象征性地夹两片肉放在饭上做做样子,只顾埋头吃干饭馒头,母亲为此常常生父亲的气,父亲却总是笑着说:“小孩子多吃点肉才会念书,书念好了将来才能天天有肉吃!”我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才真正理解父亲当年对自己六个孩子那份心愿是多么简单、朴素,又是多么博大、纯粹。

 

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有一回放假跟父亲去卢集街赶集,中午父亲带我到他工作的公社小食堂吃饭,他打了一份糖醋红烧肉和两份干饭,那天的糖醋红烧肉独特的香味让我至今难忘,这哪是吃肉,仿佛就是一个凡人在天堂体验一把神仙的快活,又仿佛一个饥饿的穷人在皇宫品尝一顿大餐,也仿佛一个爱酒的人在领略一杯浓浓的陈酿。记得打饭菜的时候厨师笑着对父亲说:“站长,今天中午是你来食堂吃饭最早的一回呀。”当时我没听懂这话外的意思,直到我去县中读书中学暑假回家,父亲才对我说出厨师那句话背后的真相:当年父亲在公社建筑站做站长,是个走读的半脱产的泥腿子干部,中饭都是在公社小食堂吃的,为了省点伙食费,父亲故意磨蹭到几乎最后一个去食堂打饭,起初厨师没注意,时间长了才知道父亲并不是工作忙才每次都迟来吃饭的,真正的秘密是晚来食堂的菜就卖完了,这样父亲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喝点汤吃碗干饭对付一顿,每餐可以省下两毛菜金钱来贴补家用。我听着父亲轻描淡写地讲着他自己省吃俭用的故事,讲得如此平静淡定,波澜不惊,而我听得却心里五味杂陈,父亲越是说得轻松、坦然,我的内心就越感到疼痛与震撼,感激与歉疚。我暗暗发誓一定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拿工资了让父母天天都有猪肉吃。

 

   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除了喜欢吃肉还喜欢吃鱼,可是他每次买鱼都是等到快退集散市时再去,原因是这时候的鱼都是死鱼最便宜。但是当我们三个兄弟分别从徐州淮阴常州等地放寒暑假回到家时,父亲却变得格外慷慨大方,早早就去黄咀圩街上的鱼行专挑活的大季花鱼买,那些熟悉他的卖鱼人都知道老张家在外地读书的儿子肯定回来了,父亲便乐呵呵地笑着回应他们的猜测,说“是的,三个儿子都回来了!”我用人生半辈子的时光感受到的父爱有时又是这样直白坦荡,淋漓尽致,毫不掩饰。

 

我返回江苏,第一时间赶到老家上坟,跪在坟前一边烧纸一边念叨:父亲,再过两天就过年了,你千万不要再舍不得花钱呀,猪肉要买瘦肉,鱼要买活的大的。

 

离开坟地,不远处横着几条低矮破败的村庄,稀稀落落的鸡鸣,参差不齐的狗吠,炊烟似乎也难得一见。没想到如今故乡的年味变得如此惨淡。望着蓝天下这片空旷的绿色麦田,我的脑海里冒出几句古诗“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

 

20250123

于安徽九华山下

 

编辑:叶梦圆
审核:凌    子 驰   骋
终审:王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