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龙《五月苦楝树正在开花》

 

五月,僻静的范家湖除了麦子在阳光下抽穗发出阵阵疼痛之外,此时也正是苦楝树开花的季节。

这花色紫灰中带着清晰的白,在我眼里这个性化的淡紫色有些沧桑,但更多还是让我感受到朴素,文静,深沉,典雅。或许是因为她名字里有个苦字的缘故,这一树簇拥的花朵让我从心里生出一丝薄薄的苍凉。

每个人对特定事物的感觉和心理回应是不一样的,我也无从说出我对这满树苦楝花为何有些许苍凉之感。这份感觉不是今天才有的,我从懂事开始对苦楝树花就怀有些异样的情愫。一个人对事物的直觉和直觉之外的印象应该没有什么好与坏之分吧,也不该带有所谓人性和象征的色彩。

说真的,五月苦楝树的花无论开得多么繁茂芳香,在乡下,绝不会有人向她投来太多欣赏的目光。同样这个季节在范家湖常见的槐树花就不一样了,多数人见了它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甜美的感觉,对其赞不绝口。我几乎找遍唐诗宋词尚未发现一句赞美苦楝树花的句子,这应该是它的不幸与悲哀,天生苦味能算一种植物的错吗?

近二十多年,在范家湖由于受到速生意大利杨树百般排挤,或者说是人们受急功近利的经济观驱动,苦楝树已经很少能够看到了。作为地方本土树种,它的生存状况还是让人担忧的,毕竟大自然需要维持“物种多样性”呀。

小时候生活在苏北乡下,苦楝树是随处可见又极其普通的树种,农家房前屋后,沟旁堆坡边,到处都有她的身影。早在公元6世纪的《齐民要术》中就对苦楝树有明确的记载。它别名苦楝,是高大落叶乔木,被子植物门,楝科。范家湖的气候条件特别适合它生长,在老家它还有个名字叫楝枣树,让我刻骨铭心记住它名字的是它那奇特的苦味道,我童年的记忆中那苦是世界上第一苦,这是绝不容许你怀疑的。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苏北农村物质匮乏,生活贫困,缺医少药,老老少少都吃不饱肚子,现实残酷得不容许你日常讲啥卫生,所以绝大多数孩子肚子里都长有寄生虫也叫蛔虫,蛔虫长大了就会导致孩子肚子疼,疼起来真是要人命的那种。我记得,我们几个姐弟蛔虫病发作肚子疼,大队卫生室的赤脚医生也没有好办法,父亲和母亲只能按照晁庄老中医给的土方子来做,就是用苦楝树的细根子熬水给我们喝来止疼。唉!苦楝树根熬制的药水那苦味,让我听到苦楝树几个字都不寒而栗。每次蛔虫发作肚子疼痛难忍,父亲都会拿着铁锹跑到屋后去挖苦楝树的根子。那树根棕红色大拇指粗,又硬又脆,质地刚好用菜刀就能将其切成片或小段。母亲拿到父亲挖出的苦楝树根,洗净切成片或小段,加清水放药罐子里用柴火煎熬成药水让我们喝。凡是喝过这药水的孩子才能真正懂得世界上啥叫苦味,那些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野男孩都怕喝这药水,我也一样闻到这药水的味儿都想吐,面对这药水又是躲又是藏的。

每次喝这苦药水前,母亲总是在身后追上好半天,拉我坐下来,再哄上好一会,又是鼓励又是恐吓,手段时软时硬,一个母亲能用的方法她都用上了,最后还是父亲从破旧的木柜子里捧出红糖罐子,笑着说:“喝了就用红糖来过过嘴”。为了吃到父亲手里的红砂糖,我便瞎起眼,憋着气,一口气喝下半碗这苦药水,被苦撼得浑身颤抖,头直摇晃,大声喊父亲“快点拿糖来”。站在一旁的父亲便赶紧往我嘴里塞进一勺红砂糖,我擦去眼泪,再反复擦去嘴角上残留的苦药水,吃一口红砂糖,几乎就忘记了苦楝树根药水的所有苦。

我永远记得,这药水的苦太纯粹,直接,钻心,连涩的味道都不带一星半点的,直接苦到人的心底,灵魂里,骨子眼里。我至今找不出一个形容词能够还原它深重凛冽的苦味,就是此时想起它的味道我依然会不寒而栗。

每当想起小时候喝苦楝树根药水深重的苦,同时也会怀念父亲手中那红砂糖对一个孩子无法抗拒的诱惑。童年,真可谓苦中有甜。

深秋,苦楝树落光了叶子,树稍上挂满黄色的小指头大的一簇簇金色的“铃铛”果子,走近往上望去可谓是一幅画,一道风景。

我们这些孩子爬上树或者在树下用竹竿之类的长棍子把苦楝树果子敲打下来,去皮后它会成为女孩的手串,更多的时候它是男孩女孩们用来玩“走羊窝”游戏的玩具。“走羊窝”就是在平整的地面上,挖出两排拳头大的小洞穴,一排有五个,两排间隔一定距离,两个人或者三个人一起玩,把楝枣果子放进窝里,按照楝枣果子在窝里的数字往前一个窝子里丢一个楝枣子,谁最早出现“窝里”无子则为败。一起玩这游戏的孩子或坐或趴在地上,玩到兴致上竟会忘记回家吃饭,有时为了得到对方一枚楝枣果子而违规或越界耍赖的,就是平时的好朋友之间也吵得面红耳赤,最终无论是输了还是赢了,每个人都快乐得像苦楝树上的鸟雀。分手时还会继续相互说一句“明天再来玩”。

乡下的孩子都听大人说过楝枣子“滥苦又有毒”。但是,孩子的好奇心驱使他们总想着和大人反着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多数孩子都曾偷偷把这金黄色的楝枣子放进嘴里或咬一口或舔一舔,试试它真苦假苦。“人体验未知事物的欲望是天生的有时是不可控制的”。我也试验过一回,准备把金色的楝枣果子放进嘴里尝尝,刚送到鼻子下面,那浓烈的苦味便从鼻孔窜进来,抵达全身每一根血管,被其苦味吓得没有勇气继续尝试下去。

有过喝苦楝树根药水的经历,让我一辈子深信大人说楝枣子“苦死人了”是天大的真理。

至于苦楝树的果子是否有毒,我没有见到它毒死乡下常见的大小动物,相反,冬天那些无处觅食的花喜鹊和灰喜鹊还会在枝头上啄食苦楝树的果子,谁也没有亲眼看见哪一只鸟雀被楝枣子毒死。

苦楝树的生命力特强,那些鸟雀从树上把楝枣子叼走后丢落在地上,来年春天它便默默地从泥土中发芽,慢慢长出小苗直至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我无意在此评价苦楝树木材质地是否细密坚硬,纹理是否清晰有致,还有它的树皮、果子、根等分别有什么药用价值。我最想说的是它像人类一样,生来就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她一身血脉相连的枝叶间除了苦,还是苦。这是她自身无法改变的,也正因为它精神和肉体里拥有独特的苦味,这世界才让它有一席之地。没有苦就没有甜,世界需要一种平衡,就像白天有太阳,晚上太阳落了会有月亮和星星一样,这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法则。

这苦楝树从头到尾都是苦的,可是你从外表怎么能看得出来?五月的苦楝树和马路边的香樟以及公园里桂花的绿同出一辙,一样在阳光下闪烁着生命的希望和光亮,一样给人带来清新,安详,绿荫,生机和活力。由此,我想到生活中的一些外表光鲜亮丽的人,她心里的苦你不走进她的内心,你怎么能理解和懂得那份苦?有个女作家在她的随笔中这样写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只是方式方法各有不同”。

我心里有一棵并不高大的苦楝树,它站在范家湖那个老宅院后面,等着一个又一个五月悄然而至。

                        

 

编 辑丨王宜漫
审 核丨凌   子  驰  骋
终 审丨王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