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友东坤先生到淮南一所大学就职两年多里,几次邀请我来淮南看看他,顺便品尝一下当地的石榴。
电话里他不厌其烦地说淮南的秋天是从石榴裂开的罅隙里渗出的金色时光。
架不住他热情相邀,更抵挡不住石榴的诱惑。2024年9月13日这个周末,我如约赶到位于淮南市区的安徽工贸职业技术学院,成为他的客人。
这所大学的院子里树木错落有致,许多大树绿荫如盖,生活区小公园的石头台阶上,一群白鸽正在专注地寻找它们心里想要的答案,明媚的阳光将石榴树虬枝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地面上。
早就听东坤先生说淮南人最喜欢栽种石榴树,特别是乡下上了岁数的人都会在自家房前屋后栽上一两棵石榴树。此前读过两篇关于淮南的文章,作者说八公山的石榴是淮南地标农产品,色泽鲜艳口感独特,享誉省内外,是源自它的经络里吸收了淝水之战的硝烟和马蹄声。暗红的树皮皴裂如沧桑的古陶,枝条却总在五月擎起一簇簇火焰似的花朵,淮南的石榴花不像江南的石榴花那般婉约,它们开得热烈而莽撞,很像楚地女子出嫁时甩动的红绸,喜庆的氛围染红了阳光和空气。
在淮南,春分刚过,石榴树的枝桠上便隆起朱砂样的芽苞,仿佛无数欲言又止的羞涩红唇。谷雨前后,嫩叶舒展成青铜器的纹样,叶脉里流淌着《淮南子》的残章断句。到了立夏时节,花苞忍俊不禁似地炸裂开来,六片绢绸般的花瓣裹着金丝般的蕊,重重叠叠簇拥成一顶顶王冠。暖风吹过,满树红云簌簌摇落,地上铺了层鲜亮的织锦,连古寺檐角蹲守的脊兽都沾了一身绯色,真是如诗如画。游人无不伫足欣赏,好多孩子会蹲下身体或趴在地上把玩久久不愿离开。
都说外地人秋天来淮南不买一些石榴的一定是最大的遗憾。这次我作为来淮南的一个外地人绝对不会给自己留下遗憾的。第二天上午,我专门去集市挑选石榴。听当地卖石榴的一位古稀老人说,当年淝水之战,前秦将士的血染红了淮南八公山的泥土,第二年漫山遍野便生出这独特的石榴树。花开时如烽火连天,结果时似悬垂的铃铎,风吹来时,仿佛还能听见苻坚溃逃时丢落的甲胄叮当的响声和战马的嘶鸣声。
东坤先生来自古城南京,他笑着对我说自己来淮南三年多了,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了淮南的石榴。散步时候只要遇见路边开满红色喇叭状的石榴花,便会折一根细小的花枝带回办公室,插进桌子上的陶罐里,当花瓣落在泛黄的书页上,洇出胭脂色的水痕,心里便会结出硕大的石榴果子,幸福感便油然而生。他还说在淮南乡下,传统的老人在灶间熬着牛肉汤,混着花椒与桂皮的香气弥漫整个房间,读书识字的儿孙们都会在自己的日记和作文中写道:这番情景与屈子笔下“辛夷车兮结桂旗”的楚地风物不谋而合,百姓人家惬意的生活中又多出一份自然之美,也多出一份诗情画意来。
一位卖石榴的中年妇女对我说,淮南盛夏的石榴果子总裹着一份特别的苦涩。幼果初结时不过手指尖大小,青碧如玉珠,藏在密叶间如同未出阁的少女。树叶间藏不住密集的蝉鸣时,它们便开始疯长,表皮渐次染上赭石色,像窑变中的钧瓷。东坤先生笑着对我说张老师你见了也会忍不住偷偷摘下一颗的,我点点头,转身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东坤先生接着说你必须记住,摘下了一定要亲手掰开看看那雪白如玉的籽粒,用力时还得当心那酸涩的汁水会呛出你的眼泪,吃的时候可得记住一粒一粒送入口中,那才是生活给予人的一份享受。
老朋友稍作停顿,似乎咽了些口水后继续对我说,八月淮南雨水明显多起来,雷雨裹着大风常常把石榴打落在地上,捡拾起这些受伤后裂开的石榴青果,可以清晰地看见籽粒间晶莹剔透的膜衣,仿佛是尚未凝结的琥珀。此时,当地的老人便会把它们泡在陶缸里,加几勺麦芽糖,为家里的晚辈们封存成酸涩而幸福的童年记忆。后来我查阅资料发现《本草纲目》里这样说,见“榴实甘酸,可疗赤白痢”,忽然想起小时候外祖母也做过类似的“土方子”治好了前后两庄子上好多大人孩子拉肚的毛病。古人说的对,“高手在民间呀。”
采摘石榴,淮南人也是有讲究的“石榴开口才摘”,这话强调的是要等它们自己吐尽最后一丝酸气才能采摘石榴果子。晨露未晞时,淮南人不分男女便都挎着竹篮站立在树下,手中剪果子的银剪刀闪过冷光,硕大的石榴便轻松落下被收去篮子中。
老朋友滔滔不绝地讲着,反复强调最让人兴奋的是剥石榴。对此淮南人也特别有讲究的,必须指甲掐进龟裂的果皮,稍一用力,水晶般的籽粒应声蜂拥着滚落到事先准备好的青瓷碗中,别说吃就是看着都让人心花怒放。我只好引用淮南当地人的说法,这淮南石榴籽粒殷红,核心一点雪白,恰似《淮南子》里“阴阳相薄为雷”的意象。旧时药铺会收石榴皮晒干入药,许多老人却总把剥下的果皮铺在手编的竹匾里,那些蜷曲的残皮在秋阳下泛着暖光,像极了一件缀满补丁的长衫旧袍,带给人一份祥和、恬静、淳朴的生活气息。
霜降前后,淮南老人会将石榴籽与糯米同蒸,封进自家祖传的龙纹黑陶坛里,发酵时的酒香混杂着浓郁的果香,丝丝缕缕渗进自家老宅的木梁之上,等到来年开春启封,舀一勺便能照见窗棂外摇曳的竹影。这自酿的石榴酒是个烈性子的主,外乡人不管你多大酒量,只要喝半盏便满脸泛红,合家围炉时,倒一碗,抿一口,那滚烫的猛劲便从喉头径直窜到发梢和指尖,仿佛是把八公山上的秋阳吞进了肚子里,浑身火辣辣的,感觉突然间就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淮南民间酿制的石榴酒和我们家乡的特产洋河大曲是完全不一样的口感和味觉体验,洋河酒中的梦之蓝系列精致、柔和、儒雅,不像淮南这石榴酒如此粗粝、甘烈、豪放,这大概也可以理解成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缘故吧。
早就听说淮南人独爱石榴树,这是有充足理由的。淮南的石榴树即使枝干被蛀空大半,却仍执着地擎着最后几颗干瘪的果实,如同一位耄耋老者紧攥那封满是皱纹的家书。在淮南乡下,没有特别的原因人们是不会刨掉一棵老石榴树的,在人们心里这些老石榴树是有灵性的动不得,还说老石榴树的根须上粘着祖先的血脉和灵魂可以辟邪和治病的。
玩了两天我返回江苏,恰逢中秋临近,我赶紧把从淮南带回来的几箱石榴分给亲友,分送石榴时我特别认真地对他们说:“尝尝,这石榴甜中带酸,微酸重甜,是养生佳品。”和我们苏北当地产的石榴完全不一样的口感,特别是它酸甜中还带些淡淡的苦味,传说这是当年淮南王刘安炼丹炉中未成的仙药,半是飞升的妄念,半是红尘的余温。
20241006
于南京
编辑 | 赵梓婕
审核 | 驰骋
终审 | 王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