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粪》——张家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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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生活在苏北农村,到了冬季,勤劳的长辈和那些不怕天寒地冻的孩子都会起早拾粪。

记得,我刚上小学二年级,老师就对同学们说,所有学生都要参加勤工俭学。所谓勤工俭学,对农村的孩子来说就是冬天拾粪,夏天割草,交给学校卖点钱来增加班级和自己的收入。

冬季拾粪必须得早起,晴好的天气,天蒙蒙亮就要起床。对于我这样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而言,听着土坯房外呼啸的风声,望着三角形小窗户洞透进房间里的微弱亮光,半睡半醒之间,在母亲的催促下,摸索着穿上黑色的粗布棉裤棉袄,套上外祖父手编的毛窝鞋,戴着哥哥淘汰的雷锋帽,挎上粪箕挟起粪勺缩头缩脑地走出家门。沿着村庄前后猪狗经常出没的麦地或油菜地,寻找它们的粪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看家狗听到陌生的脚步,便狂吠起来,经常遇到恶犬,它们会跟在身后,边吠边追,弄得我心里既紧张又害怕。后来采用小伙伴们总结的“下蹲起身”驱离法,效果特别明显。

因为起得早,经常是天空的星星和月亮还没有完全隐去光亮,东方才刚露出鱼肚白,朝霞正在酝酿那片暖色之中。麦苗和油菜叶片上结满一层白色的霜花,村庄的草屋顶上不时飘过一团一团柔软的炊烟。脚下的泥土被冻得坚硬而结实,每走一步,鞋底便会踩踏出清晰而有节奏的响声,应和着刚刚醒来的稀稀疏疏的鸟鸣,把冬天刺骨的寒冷夸张地展示在我的面前。

 

因为天还没有大亮,光线不足,拾粪的大人孩子都要睁大眼睛仔细寻找那黑乎乎的拳头大小的猪粪和狗粪,生怕有半点儿错过或遗漏。有时只顾全神贯注地辨认眼前的黑点,常被脚下坚硬的冻土块绊倒,肩上的藤条粪箕被甩出一两米远,好不容易捡拾到的几抔狗屎和猪粪哗啦啦地洒在地上,爬起来赶紧收拾一下,骂上几句脏话再继续出发。

小时候,范家湖的冬天特别冷,虽然穿的是母亲亲手缝制的新棉袄棉裤,但是脸和鼻子还是被冻得又红又肿,真像猴子的屁股。最容易被冻伤的是双手,即使戴上姐姐给我织的棉线手套,在晴好的冬天的早晨,在凛冽的寒风里,手指还是被冻得发麻,常常失去知觉,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会停下脚步,将双手放在怀里暖上一会儿,等有了知觉再继续往前走。长满冻疮的手,在夜里回暖的被窝里既痒又疼难受极了,我常常为此而流下眼泪。

在西北风的吹拂下,早晨拾粪的孩子一个个都被冻得鼻涕眼泪一遍又一遍地“过河”,但是只要发现了那一抔黑色的粪屎,心里便立刻既激动又兴奋,任凭刀子一样的冷风吹在脸上,也不觉得有多么疼与痛,反而会从心里生出一股暖流,格外有了精神,就像童话故事里那个穷苦的人,突然捡到一块宝贝似的。

冬天的早晨,拾粪的人嘴里呼出的热气,遇到零下好几度的冷空气形成的雾气沾在眉毛上,很快就结成了白色的霜花,在我们这些孩子们的眼里这模样除了好笑,没有一点儿的可悲和可怜。遇到自己的伙伴时,互相望着对方的模样,依旧笑着问候一下。那些年岁大的留着胡子的长辈们,在拾粪的早晨被大自然打扮成白眉毛和白胡须,酷似个“圣诞老人”。

 

冬季的早晨常会出现大雾天气,在雾天里拾粪,寒冷并不可怕。最难的就是能见度低,常被一些黑色的砖块瓦片或是一些深色的垃圾骗得哭笑不得。本以为眼前不远处那个黑色的东西就是自己苦苦寻找的狗屎或猪粪,结果用粪勺触碰一下却发出清脆的响声,原来是个“假货”,一次次的大失所望,心头便生出淡淡的一闪而过的失落感。

最开心的是在雪后的早晨出门拾粪。那银装素裹的白色世界里,一望无际的白皑皑的麦田,真有点“渺渺听风语,茫茫去何途”的感觉。房前屋后的树枝上站满了无处觅食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殷红的朝霞把灰黑色的刺槐枝条涂上一层金色。“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抬头远看,心里便会冒出几分温暖,随口哼起电影《闪闪红星》里的插曲: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拾粪的同时,我们这些十来岁的孩子都会从怀里掏出自制的弹弓,瞄准那些饥肠辘辘的鸟雀。走在雪地上,很远就能看清那一抔黑乎乎的粪屎,就像一张白纸上滴上一滴墨水似的。最幸运的是有时在一望无垠的雪地里,遇上一只从洞穴里出来寻找食物的野兔,我们这些拾粪的孩子便会大声吆喝伙伴们一起放下粪箕,举起粪勺来围猎它们……

范湖小学的院子只有七八亩地大,分年级挖有五六个粪坑,冬天的早晨学生到校后,第一件事就是由每个班的班长负责用杆秤来逐一称量每个学生交来的粪的重量,然后记录在班里的粪账本上。等到粪坑满了,学校就会联系周边的生产队来收粪,记得当年粪也就是两分钱一斤吧。我至今记得,一个冬季下来,我会从老师手里分得几角钱的“冬季勤工俭学费”,这是老师在扣除集体所留的那一半之后,奖励给每个学生个人的。虽然只能拿到几毛钱,但是同学们个个心里乐开了花。毕竟这是一个孩子自己用辛苦的劳动换来的呀。

冬天拾粪,对于少数懒惰的孩子来说,也是一件艰难的差事。这个活不仅要起早,不畏严寒,还得眼尖手快,否则就是白跑一两个小时。但是“勤工俭学”活动每个学生都必须参加,否则你文化成绩再好也与“三好学生”无缘。

 

我们那一代人,也许就是长期坚持参加这看起来简简单单的拾粪和割草之类的“勤工俭学”劳动,才让我们从小就深深地懂得什么叫“没有大粪臭,就没有五谷香”和“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这些农家谚语的真正含义,更让“劳动光荣”成为刻进每个孩子心灵深处的一种信仰。反思现在的教育可是病得不轻呀!

拾粪,我也有运气不好的时候,早上跑了一两个小时,只捡拾到一两抔狗屎,于是就约个小伙伴等晚上天黑了,去生产队的牛粪坑里去偷牛屎。

记得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冬夜,我和邻居家的二羊子背着粪箕挟着粪勺,轻手轻脚地来到生产队牛房后边的粪坑旁,按照白天观察好的地形,我猫着腰踮起脚跟靠近看牛房的水二爹睡觉的屋后檐,听听他是否打起了呼噜。回过身,我告诉二羊子说:“睡着了!”二羊子不放心,压低嗓门幽默地对我说:“让《侦察兵》里的郭锐,亲自去侦察一下!”不一会儿,二羊子转过身挪动几步贴着我的耳朵说:“老不死的,真的睡着了”。我们便抡起粪勺动手了,刚扒了两下就惊动了水二爹,他立刻起身从牛屋里冲出来追击我们。

我俩便不顾一切地往野地里跑,手里拿着粪勺紧紧地拖着粪箕,不断地改变逃跑的方向,可是怎么也甩不掉水二爹,眼看我就要被他抓住了,在这危急关头,水二爹却改变了路线,紧紧地盯上二羊子不放,我趁机掉头往回跑,很快就转危为安。我又累又怕又冷,浑身颤抖得像风雨中的一片树叶。不幸的是二羊子很快就被抓住了,身上沾满牛粪不说,他的粪箕和粪勺被没收了,水二爹还骂骂咧咧地踢了他两脚,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第二天,二羊子的母亲没能顺利地要回粪箕和粪勺,气得这位单亲妈妈把她的儿子狠狠地揍了一顿。我看着二羊子愁眉不展一脸无助的样子,就回家求我父亲出面,才从水二爹手里要回他的粪箕和粪勺,二羊子的母亲见到我父亲反复说了一堆感谢的话。

那一夜,我惊醒了好几次,眼前总出现水二爹那个穿一身黑色粗布棉裤棉袄的可怕的如凶神一样的身影,尤其是他追赶我们时发出的粗长的喘息声和谩骂声,在空旷寂静寒冷的夜晚特别响亮又十分刺耳。

 

几天后,我才从父亲的口中得知,那天晚上,被抓的本该是我,是水二爹看清我之后,手下留情了。于是他一门心思死盯住二羊子紧追不放,才让二羊子落得如此下场。现在想一想,大概是我父亲在范家湖是个德高望重的老书记的缘故吧?我有惊无险,完全是沾了父亲的光呀!这位被乡里乡亲一致评价为最正直无私的看牛人,原来他也有些许的世故。

我们庄子上偷牛粪的孩子,最害怕的不是被水二爹骂两句和踢两脚,而是怕自己的粪箕粪勺被没收了。四十多年前,苏北农村的父母亲为每个孩子准备一套粪箕和粪勺都是一件让他们十分犯难的事情。所以粪箕和粪勺一旦被没收了,父母亲只能想方设法到水二爹面前赔礼道歉,说尽好话,再恭恭敬敬地听他数落半天,才能要回来。

我小时候生活的范家湖,乡亲们种田是不用化肥的,都是人畜粪便和土杂肥,庄稼也几乎不打农药。生产队没有收割机和播种机,也没有插秧机和拖拉机,耕地用的是牛。农民几乎是靠天吃饭,大人孩子常常吃不饱。但是,那时候的饭菜最甜,猪肉最香。

今天我不是在怀念往昔的贫穷,是我随着年龄的增长,始终无法忘记穷苦岁月中那份快乐和一个孩子轻而易举的满足感。

 

一晃四十多年了,我记忆里拾粪用的粪箕和粪勺早已成为乡愁馆里的古董。

编辑丨张晨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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