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弯弯顺》——张家龙

 

在老家,在范家湖,凡上了点岁数的人都知道饺子还有个既好听又有美好寓意的名字叫弯弯顺,这个名字在老一辈人的心目中永远都是那么亲切。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之前,苏北农村一穷二白,只有过年了,人们才能吃上一顿弯弯顺。在老家,在范家湖,乡亲们之所以把饺子叫弯弯顺,首先是饺子的模样像半个月亮,也像一张弯弓,从形状上看它很是“弯”;把包好的饺子有序排列在一起,成行成队或成弧成圆又凸显其“顺”,所以人们把饺子叫弯弯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年过于贫穷,粮食匮乏,饺子只能在过年的时候吃上一顿,弯弯顺预示着新的一年风调雨顺。这样由表及里,由外形到内涵,我们就不难理解饺子为啥叫弯弯顺了。这个名字可谓既形象又有深意,既吉祥又温暖,既是美食,更是文化。准确地说弯弯顺是家乡朴实善良的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祝愿和企盼。

小时候过年,除夕晚上,我们兄弟姐妹六个围坐在低矮的方桌旁,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包弯弯顺,那场景至今难忘。母亲首先用二号黄盆(泥烧制的盆)先把面和好,然后把吃饭用的方桌擦洗干净,撒上少许干面粉,把大块的面团用菜刀切成拳头大的小块,用双手把小块的面团搓成长条,再用菜刀把长条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只有鸡蛋大小的“面系”。三个姐姐在母亲的指导下,各自用手把小块的“面系”搓压成扁圆状,再用一尺来长的擀面杖把扁圆状的小面团,反复碾压成圆薄的月饼大小的面皮子。馅子是母亲在除夕的午饭后就准备好的。那时候家里穷,人口多,没钱买太多的猪肉,精明手巧的母亲就想着法子把馅子做成两种,一种是少许的纯肉馅子,还有一种是猪油渣豆腐丁加上白菜粉条做成的素馅子,这样包出来的弯弯顺数量就可以满足全家八口人吃的了。

过年包弯弯顺,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人分工协作配合得相当自然娴熟,让过年的喜庆氛围更加浓郁。晚饭后父亲从锅灶夹缝处取出煨罐,倒些温水让我们洗洗手。大哥带着我和弟弟负责包弯弯顺,母亲一边忙一边不停地对我们三兄弟说,面皮子放在左手掌心,右手拿筷子夹馅子,馅子要适量,最好占面皮子的一半。馅子多了,弯弯顺会“张嘴”,馅子少了瘪瘪的不好看也不好吃。我和弟弟虽然只有十岁左右,但是我们包的弯弯顺既丰满又像模像样的。这首先得归功于母亲指导有方,其次大姐也是功不可没呀,她手把手地教我和弟弟,说:“捏边角时两个指头要适度用力不留空隙,不然煮的时候它们也会张嘴进水的”。

姐姐们擀面皮的速度太快,我和弟弟岁数小动作慢,我们三个兄弟总是跟不上三个姐姐的节奏,母亲吆喝擀面皮最快的三姐出来帮我们一起包。留着大姐和二姐姐两个人负责擀面皮,她们两个姐姐可以说是在进行一场比赛,家里只有一根短小的擀面杖子,大姐用了,二姐就拿个酒瓶子来当擀面杖子使,她们低着头一声不吭,目光紧盯着自己的手指,左右两手配合的十分和谐。橘红的煤油灯光下,面皮在她们手指间翻来覆去,既圆又厚薄均匀,大姐手里的擀面杖和桌面,二姐手里的酒瓶子和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院墙外不时传来稀稀拉拉的鞭炮声,这声音夹杂在一起像一首歌也似一首诗。两个姐姐你追我赶的阵势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温馨而又有趣……

父亲守在我们身边,专门负责把我们包好的弯弯顺,转移到母亲用高粱细秸秆手工做成的锅盖上排列起来,一行行的弯弯顺摆满两个锅盖,密密麻麻的,横竖都成行,恰如其分地体现出一个“顺”的意思。锅盖放不下了,父亲就把它们放到磨面用的大木桶里。一家人除夕晚上忙着包弯弯顺的场面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那才是过年的味道!才是春节特有的仪式,才有说不尽的乐趣。此外,父亲还有个任务就是把他从银行里换回来的新硬币用开水洗过之后,每间隔几分钟便发给我们四个负责包弯弯顺的孩子一枚,叫我们把硬币包在弯弯顺的馅子里,在老家,在范家湖乡亲们都把这些包了硬币的弯弯顺叫“元宝”。

最难忘的是初一的早上,一家人围在土坯房里一起吃馅子的场景。父亲早早起床先帮母亲把猪食烧好,然后专心烧水煮弯弯顺,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也都早早起床,按照母亲的嘱咐,吃了“开口糕”后,穿上新衣服,用煨罐里的热水洗脸洗手,手背上涂抹些歪子油。我们几个站在锅台边看母亲下馅子,闻着满屋子的香味,一家人有说有笑,个个脸上洋溢着快乐和幸福。分馅子的时候母亲总是最后一个,父亲和母亲专挑那少数被煮坏了的馅子放在他们的碗里,把那些完好无损的盛在我们几个孩子的碗里。除了享受弯弯顺的美味,最期待的是看谁能吃到“元宝”,吃到“元宝”的人,总是笑得合不拢嘴。记得有一年初一早上我们吃饺子,憨厚的大姐第一个吃到了“元宝”,她不声不响地把“元宝”里的贰分钱硬币塞进我的手心,我高兴极了,大姐的动作被弟弟看见了,他明显有些不快乐。父亲看在眼里,赶紧把他咬到的“元宝”夹到弟弟的碗里,弟弟笑了,父亲也笑了。在老家,在范家湖长辈们都说,大年初一吃到“元宝”的人一年的运气都是旺旺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前期,家里过年包弯弯顺的面粉都是母亲和姐姐们用自家的石磨起早带晚磨出来的,小麦没办法去皮也舍不得去皮,所以面粉黑乎乎的,包出来的弯弯顺煮熟了也是黑不溜秋的。但是我们却吃得津津有味,回味无穷。

我七八岁那年夏天,生病打摆子,发烧好几天,什么东西都不想吃(其实家里没有什么好吃的)。母亲在忙完早饭后,放下手里的农活,不声不响地跑到离家三里远的黄嘴圩街上买了几毛钱的猪肉,回来用韭菜和肉糊做成了馅子,特地为我包了一大碗弯弯顺。当母亲把十几个香喷喷的弯弯顺端到我面前时,我竟忘记了自己浑身又酸又疼的病体,狼吞虎咽头也不抬地吃了起来。当碗里只剩下四五个的时候,我停住筷子对母亲说,这几个留给放牛的弟弟晚上回家吃吧,母亲笑着说:“你都吃了吧,我给佳胜留了几个呢”。我又说那就留给三姐吃吧,她也发高烧才好呢,母亲答应了。我看见她脸上挂满了笑容,眼睛里满满都是对自己孩子的疼爱。

随着农村生活条件的改善,在老家,在范家湖,乡亲们吃馅子不再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也不再是过年了才吃一顿饺子,吃饺子几乎是寻常百姓的家常便饭。

在老家,在范家湖,很早就有个习俗,就是只要家人出远门,主妇就得包上一碗饺子,富裕的人家馅子是纯肉的,一般家庭馅子是素的。乡亲们都会用吃饺子来祝愿家人出门在外平安顺利。特别是孩子们参加中考和高考,家长无论怎么忙都得包上饺子给赶考的孩子送上最好的祝福:弯弯顺!

如今,人们过上了小康生活,吃饺子不再追求纯肉馅子了,反而挑半荤半素或者纯素馅子了。但是无论是荤的还是素的馅子,我再也吃不出当年在老家,在范家湖,吃弯弯顺的味道和氛围了。

在我的心里,弯弯顺就像端午节的粽子,中秋节的月饼,它已经是我乡愁里的一枚图腾,不仅仅是一种美食,俨然是吉祥顺意的化身。

编辑:胡亦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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