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灵魂更洒脱些
张家龙
听说我小学的老同学前天退休了,从领导岗位上彻底退下来了,我便打电话约他一起出去走走,他欣然答应。我们两个都是喝高松河水长大的,一起上的范湖小学还是同班,一起光脚放过牛割过猪菜,更是说干就干说走就走的急性子人,于是我随即订了飞往海南岛的机票,把约定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行动。
我们的第一站是东方市八所镇的海边,五月海风如歌,海浪时而低吟,时而怒吼,天空湛蓝,海水纯净清澈,沙滩上深浅不一的陌生脚印仿佛都带着某种从容、自由、淡定的韵律。不远处海鸥用翅膀在空中划出靓丽的弧线,我们迎风伫立,灵魂突然间变得空灵而轻盈。此时,似乎都忘记了人生中所有的牵绊,变得从未有过的洒脱忘情,灵魂仿佛挣脱了世俗的束缚,拂去功利的尘埃,心绪也在云水间舒展出本来的模样和姿势。
夜宿小镇的全季酒店,久旱的城区却下起九个月以来第一场大雨,雨声轰鸣仿佛在演绎一部历史的鸿篇巨著。洗了个热水澡,我们各自躺下,我说年龄到了退休是规律也是必然,就像人年龄大了会老死一样,既然退出江湖那就不必再眷念刀枪剑影和谁输谁赢了,让一切都归零。他笑着说:“是的,既然身不在江湖,那就立即解甲归田吧”。我们回忆小时候缺吃少穿的农村生活,说起大雪天捕鸟乐趣和夏天逮鱼的旧事,又提及十四五岁时我们同村三个老同学步行去县城读书脚掌磨出血泡的“壮举”。东扯西拉聊到后来我们竟得出今人不及古人善悟的结论。他还振振有词地说今人更不及古人拿得起放得下。古人深知功名利禄都是过眼烟云,今人也不是不懂,可是说起来容易,能有几人轻松做到?我说老同学你比我聪明,还记得当年在县中读书老师给我们讲嵇康在刑场上抚奏《广陵散》弦音未绝而刀光已至的故事吗?这位竹林名士始终保持着衣袂临风的姿态,将生死化作琴弦上的一缕颤音。他的洒脱不在放浪形骸,而是以庄子的“逍遥游”为舟楫,在浊世中开辟出澄明的精神航道。他却问我阮籍驱车至穷途处恸哭,看似癫狂的举止,却藏着对精神疆域永无止境的求索对吗?我说你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们的观点是这样的古代贤人他们用《世说新语》中那些看似荒诞的故事,在历史的竹简上刻下永恒的启示:当肉身困于樊笼,灵魂依旧可以在月光下起舞。从这个角度去说今人没有谁与之可比呀。
虽是深夜,但雨声不绝。我依旧无法入眠,想到陶渊明的东篱菊圃,这位五柳先生辞官归隐的选择,不是对现实的逃避,而是主动为精神世界修筑一道篱墙。当同僚们在官场沉浮中磨损心性,他却能在“采菊东篱下”的日常里,将灵魂浸润得愈发通透。这种洒脱源于他对生命本质清醒的理解:与其在红尘中追逐转瞬即逝的虚幻,不如守护内心永恒的那缕光亮。
他沉默一会儿,突然对我说:“我可以抽支烟吗?”我回他一句想抽就抽吧。他起身坐在沙发上点着一支烟,自言自语地把话题引到北宋画家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中,他说自己最喜欢这幅画,表面千岩竞秀的雄浑之下,总有一脉清泉蜿蜒其间。这泓溪流不争高下,不问归途,恰似艺术家在笔墨纵横间刻意保留的精神呼吸。接着又说北宋著名的书法家米芾更是将这种留白的智慧推向极致,那些看似随意的晕染,实则是给欣赏者预先留下了遨游的碧海蓝天。我打断他的话,强调说中国文人画最动人的从不是工笔细描的形似,而是画外之意让每个驻足的灵魂都能找到一片栖息的沙滩和一枚独立的枝桠。他捎带戏言地问我什么时候偷偷学过书法和绘画?我说去年偷听过安徽当代著名书画家王金泉老师两节课,只记住这两句,随口说说而已,千万别当真。
夜深人静,雨声渐绝。他问我最敬佩的唐代诗人画家是谁?我说只有王维没有别人。他沉默不接我的话茬。此时,我看见他手上的烟头发出的淡淡的红色光晕照亮了一张宽阔憨厚的脸颊,朦胧中可见他眉头紧皱,抽完了烟才不紧不慢地说,王维在辋川别业写生时,总要在绢素上留出大片虚空,好多后人不知这些留白不是未完成的缺憾,而是他邀请明月清风入画的精妙设计。当后世文人在画作题诗时,往往选择在云烟渺茫处落笔,因为他们深谙人生真正的洒脱不在填满所有空隙,而在于懂得何处该让飞鸟的羽翼来划破那份寂静。这种艺术哲学与人生境界的相通相融,恰如黄公望在《富春山居图》中展现出的超凡脱俗的气度——八十高龄仍能纵情山水,将毕生沧桑化作笔尖的一份从容。黑暗中,我有点震惊地睁大眼睛寻找他的脸,对他说,你在南师大读的是物理专业,肚子里哪来这么多哲学和艺术的思维?他嘿嘿地笑而不答。夜色里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我能清晰地听到他说话的语气里裹挟着自信和坚定,沉稳和冷峻。
一支烟抽烟,他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又点上一支。微弱的红色光芒中,他吐出一串烟雾,继续对我说,六祖惠能在法性寺的旗幡之辩,以“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点破执念。这则公案像一柄利剑,斩断了世人强加于精神的枷锁。禅宗不立文字的传统本身就在诉说某种洒脱——当语言成为牢笼时,不如以心印心的微笑传递真谛。
我们都是刚步入花甲之年的人,这样畅谈还是第一次,他不仅没有睡意,似乎兴趣正浓。我更没想到他对人生看得如此通透,我之前关于他的担心和顾虑显得多余而可笑。
提到日本我不想让他一个人夸夸其谈,我说日本茶道宗师千利休在露地中放置的洗手钵,总保持着三分水痕。这刻意为之的“残缺美”,暗合着“无一物中无尽藏”的禅理你可懂?我不等他回答,又高论说当世俗追求完美无瑕时,真正的智者却在裂缝中看见一缕光亮照进来的方向。就像苏轼在赤壁江心的那叶扁舟,明知“寄蜉蝣于天地”,却能从水月清风中悟得“物与我皆无尽”的豁达。这种洒脱不是强作的乐观,而是看破生命本质后独有的释然。他听罢,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你比我厉害,你说的都对……此时,空气中除了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似乎还裹挟着个性鲜明又含有某种特定含义的辣味儿。
我提醒他,该睡觉了,明天还得起早去三亚看看热带雨林,那里的树木都是我们北方人难得一见的植物,看了之后我们便会对生命有新的认识和理解。
不知这个夜晚我们各自是几点入睡的,夜里做梦我却站在一座南方古城的石板路上,望着夕阳下古寺的飞檐上,一只倦鸟正梳理着沾染红尘的黑色羽毛,浑厚的暮鼓声撕开层层灰白的雾霭,几片不肯安睡的银杏叶片翻滚着……我对着身旁随行的同伴说:“人生真正的洒脱不在遗世的独立,而在于入世时能保持精神的轻盈”。她回复我说:“本就像陶渊明种下的那株五柳,既扎根泥土又向往云霄,在每一个晨昏的交替中,完成灵魂的自由生长。”
睡醒已是早上六点。知道自己夜里做了个梦,心里满满都是知足感。是的,当我们将自己的精神世界耕耘成一片空旷的原野,跋涉千里只是为了让自己的灵魂遇见一场洒脱的人生,哪怕这生命留下的只是浅浅的足迹和单薄的身影,即使一切都转瞬即逝也无怨无悔。
20250511
于海南东方市八所镇
编 辑丨胡亦涵
审 核丨凌 子 驰 骋
终 审丨王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