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龙《竹林里的野猫》

我搬进少年宫幼儿园大院里居住时，院子西北角的那片竹林已经十分茂密，这翠竹四季常青，我特别喜欢听风吹竹叶泛起的沙沙声。

那时瑀儿刚刚三岁，从闭塞的郊区农家进城，他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新奇，看到大院里的大型儿童玩具异常兴奋，常常是刚吃了饭就拉着大人带他去爬上爬下，有时大人忙了没空陪他，就自己一个人去操场上摸爬滚打。

一个周末，独自在院子里玩耍的瑀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边跑边喊：“爸爸，我望见竹林里有好多猫呀。”听到他的喊声，我合起书，赶紧出门，我们俩在门外的走廊上相遇了，他急不可耐地拉着我的手，连拖带拽，我弄不清原委，只好跟着他一路小跑来到了竹林边。

走近竹林，他用调皮的手势暗示我不要说话，我心领神会。他走在我面前，蹑手蹑脚地猫着腰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动身体。我看着他天真无邪的模样，真的好想笑，可是我又不忍打乱一个三岁孩子的计划。来到竹林中间的位置，他慢慢地蹲下来，我也跟着蹲下身来，他转过头把嘴巴贴在我的耳朵上小声问：“你看见了吗？里面有四只猫，两只大猫和两只小猫。”我轻声地回答他：“看见了，那只大花猫一定是猫妈妈，那个黑色的大猫应该是猫爸爸，它们是一家四口吧。”竹林里那两只萌萌可爱的小花猫，紧紧依偎在猫妈妈的身边，胆怯地望着我们父子俩，不停地咪咪地叫着。猫妈妈的眼睛紧紧盯着我们俩，目光里充满了不安和怀疑。我猜想，它们长期生活在竹林里，除了饱经风雨之外，一定遭遇过许多不为我们所知的伤害或欺凌吧。适者生存，动物世界也必须遵循这个自然法则。

我们父子俩和竹林里的四只无家可归的猫相互对视着。时间久了，瑀儿忍不住开口说：“猫咪你好，我是你的朋友，你过来玩吧。”一个三岁的孩子对着一群野猫，说话的语气温柔而真诚，我好是感动。从他稚嫩的话语里，听出了天真和善良，也听出了一丝可贵的悲悯之情。端详着身边的瑀儿，我仿佛看到他长大后在人格上具有的闪光魅力。

那两只小花猫在他耐心呼唤下，果然步履蹒跚地朝着我们父子俩一点点地走过来，猫妈妈看到它的孩子离开自己，有些紧张和害怕，它急促地喵喵地叫着，我听出它的叫声里充满了和我们人类一样的慈爱之情，同时也明显地带有劝诫和阻拦的意味，可见母爱不仅仅是我们人类独有，动物世界也有母爱呀。大黑猫向前两步，凶神恶煞地张大嘴巴露出白牙，发出奇怪的尖叫声，瑀儿见状有些害怕，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身体和我贴得严丝合缝。其实，大黑猫用这种恐怖的叫声来警告我和瑀儿不要伤害它们的孩子，在我听来也有些可怕，何况一个三岁的孩子呢。

瑀儿耐不住这种僵持不下的局面，大约半个小时左右，他便不声不响地站起身往家里走去。我不知道这孩子回家做什么，我只能按他的意思在原地等着他返回。过了十几分钟，瑀儿手里拿了几块饼干回到我身边，紧挨着我蹲了下来。他用手指捏着饼干，身体向前微倾伸直手臂，细声慢语地对着两只躲在猫妈妈身边的小猫咪说：“过来吧，这奥利奥饼干可好吃了。”饼干的香味终于发挥了作用，两只小猫咪，闻到香味歪歪扭扭地朝着我们俩走过来。它们不再拘谨和害怕，靠近瑀儿手里的饼干时，它们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望望猫妈妈，此时，我发现猫妈妈的目光平和了许多，大黑猫的叫声也显出几分亲切。两只小猫咪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抵挡不住饼干香味的诱惑，伸出头来慌张地叼起瑀儿手里的饼干，便急匆匆地返回猫妈妈的身边，趴在地上，歪着头边吃边发出哼唧哼唧的声音。竹林格外安静，竹叶和微风摩擦的声响像一支轻柔的曲子，瑀儿目不转睛满心欢喜地看着眼前正在发生的温馨的一幕。

看着两只小猫咪憨态可掬的吃相，瑀儿高兴地几乎跳起来。这野猫一家四口看到我身边的瑀儿手舞足蹈的样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它们警惕地环顾四周，转身逃往竹林深处，躲了起来。看着它们逃离的身影，瑀儿心里有些许失落，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心情，开始滔滔不绝地问我：爸爸，你猜猜这些猫躲到哪里去了？它们为什么没有家呢？它为什么害怕我们呢？我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不知从哪说起。是的，每一个孩子都对大千世界充满了好奇心，都想弄清楚自己不明白的事物，这既是求知的本能也是孩子成长中彰显的天性。

回到家里，他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和他奶奶讲了一遍，老母亲笑着说：“瑀儿你带我去看看，看好了，我们把它抱回家来养吧！”瑀儿却大声提醒奶奶说：“奶奶，它们不是野猫，它们有家，竹林就是它们的家。”说着奶孙俩手拉手一起向竹林走去。

后来，瑀儿几乎每天都要拿着饼干蛋糕火腿肠之类好吃的零食，去竹林边喂猫。我没空陪他，他就缠着奶奶陪他一起去，遇到奶奶赶礼拜，他干脆自己一个人拿着零食去喂猫，谁也不要陪。每次喂猫回来，他都要向家人讲述，两只小猫吃火腿肠时是怎样抢夺的，谁吃得多，谁吃得少，特别是讲到两只小猫为了争夺火腿肠，相互打架的情景时，绘声绘色，真是个小铁嘴，逗得我的老母亲笑得前倾后仰，这笑声里满满都是天伦之乐。讲到那两只老猫每次都是等两只小猫吃剩下了它们才吃些残渣时，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便插话说：“这老猫呀就像你爸妈一样，那是心疼自己的孩子呢。”老母亲出身富裕之家，小时候还上过三年私塾，在范家湖她是个德高望重特别明事理的一位长者。我知道她这话是在教育她的小孙子要学会感恩父母。是的，平凡的生活告诉我：一个人无论地位多高，也无论有多少财富，只要他不懂得感恩，他就没有资格被别人尊重。

我在少年宫幼儿园大院里住了大约三年就搬走了。搬家那天，几个大人都忙着收拾东西，老母亲不时焦虑地对我说：“瑀儿把一袋子饼干都送到竹林里去了，还把那袋刚开口的火腿肠，让我帮他一根一根地扒了皮，也送到竹林里去了，这几只猫怕是十天也吃不完呀！”母亲的语气里，委婉地批评这孩子做得有点过头了，也流露出她对这么多奢侈的食物的爱惜和心疼。我理解母亲，因为她这代人脸朝黄土背朝天过了几十年，她年轻的时候，无论多么勤劳还是过着缺吃少穿的苦日子。平时节俭的老母亲是个连一粒米都舍不得丢的人，看着瑀儿拿出这么多好吃的零食去喂野猫，她能不心疼吗？我安慰母亲说，你随他吧，他把零食都拿去喂野猫，他自己就不吃吧。是的，为了这几只野猫有吃的，瑀儿多次撒谎说饼干又被自己吃完了，要我带他去超市买。我也就顺水推舟有求必应带他去挑选他最喜爱的奥利奥。有时抱着刚买到手的饼干他就对我说：“爸爸，我现在长大了，饭量大了，吃完了就得抓紧时间来买呀。”我只好装痴作傻地答应他，其实我早就清楚地看出他肚子里藏着的小心思。何况他的小班老师已经几次幽默地提醒我的老母亲说：“奶奶，你家里的饼干要看好呀，要当心家里的小偷。”对于这个天真可爱的小偷，家里几个大人谁都没有把他的老底揭穿。其实，作为长辈，我们这样做是在用一份独特的宽容来保护一个孩子幼小心灵里那份纯真而可贵的爱心。

搬出少年宫幼儿园的大院，瑀儿时常念叨着竹林里那几只野猫，在他的恳求下老母亲作为奶奶，只好依顺着他，隔三差五带他回少年宫幼儿园的大院，给住在竹林里的几只野猫送去好吃的。每次喂猫回来老母亲都对我说：“这野猫也通人性呀，望到我们奶孙俩的影子就一起跑过来，喵喵地叫唤，个个都用头来蹭瑀儿和我的腿要吃的。”瑀儿在班级小同学面前经常炫耀说他是竹林里那几只野猫的好朋友，有一次他竟偷偷带着班里的几个小同学专门去那片竹林看他的“好朋友”，回到学校后许多小朋友听说了都特别羡慕瑀儿。

遗憾的是，搬出少年宫幼儿园大院没几年，我的老母亲就去世了。

我坚信天堂里的老母亲除了牵挂她的满堂儿孙外，竹林里那几只野猫也一定让她时常想起生活了九十二年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