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在狂风中旋落着
长白山在加厚她的忧郁
落尽叶子的森林,如千万具骷髅
直立着,把白骨的指爪伸向乌云
而太阳,如一颗熟透的苹果
早被日本人的白旗拂去了

雪,在狂风中旋落着
长白山在加厚她的忧郁
胃里只有草根,只有棉絮
而枪伤和疾病又在折磨着他
而日寇和伪军又在追歼着他
他颧骨突出,腮上的肉如泥土
他两眼血丝,他望不见战友望不见出路
只望见无数没有瞳仁没有舌头的枪口

雪,在狂风中旋落着
长白山在加厚她的忧郁
他拔出他的两把手枪,再次检查有无故障
他在风雪中清点他还剩下多少粒子弹
看看他有没有给自己剩一点干粮
他取走了绣着双鸳鸯的烟包
他扯一把乌拉草垫进绽线的靴子里
他折一根松树枝拄着往前走
他轻轻吟唱起:“我的家
在东北松花江上……”

雪,在狂风中旋落着
长白山在加厚她的忧郁
她的儿子又一次摔倒了
她的儿子挣扎三次才站起来
她的儿子连草根也扒不动了
她的儿子连树皮也剥不下了
她一米九高的儿子走一米九的路
需要歇三回了……深深的足迹

雪,在狂风中旋落着
长白山在加厚她的忧郁
她的儿子碰见了三个人——三个中国人
往上数不了几代,他们就可能是同一个祖宗
也许,这是命中注定的相逢
他眼睛亮了起来。他跌跌撞撞地走向他们
“好兄弟,说出来你们不要害怕
我是杨靖宇——抗日联军的司令
而现在,我快要饿死了!再也走不动了
好兄弟,我们都是中国人啊
请快些给我随便弄点吃的!
哦,会不会连累你们

雪,在狂风中旋落着
长白山在加厚她的忧郁
那三个人的脸也同时变了形
六束疑虑、惊恐的目光一起对准杨靖宇
“你真的就是日本人悬赏重金捉拿的司令?!”
“真的是!”杨靖宇无奈地苦笑着点点头
掏给他们所有的钱,所有的钱都带着体温
那三个相信了!互相交换一下眼色之后
便匆匆地收下了钱,又匆匆地消失在风雪中
杨靖宇也相信了他们!依着一棵枯树

长白山在加厚她的忧郁
杨靖宇也在加深他的疑虑
盼酸了眼睛,仍然看不见一点人影
他打了个寒战!一个不祥的预感
窥视着原来的地方!他多么不愿意相信
一个为祖国尊严民族解放快要流尽血的战士
绝境中用钱还会买不来同胞的一点理解和怜悯
而他更不愿想象的是那三个人会把他出卖
长白山在加厚她的忧郁
而那三个人,却结束了他们的争论
只怕不报告会招致杀身的那位终于对他顺应
第三个在得到保证就说他什么也没看见之后

雪,在狂风中旋落着
长白山在加厚她的忧郁
看见一大群乌鸦般的伪军扑过来了
看见伪军后面,跟着饿狼似的日本兵
——两个败类,两个畜生……
此时的杨靖宇他还能说什么呢
怨自己麻痹?恨自己轻信?
把他们痛骂?将他们宽容?
苦难的祖国母亲啊!不幸的中华民族啊
您该知道您为什么苦难和不幸
他带泪射出他最后的仇恨
他睁着眼睛死了!他咬紧牙齿死了

站在杨靖宇的殉难处
我久久地凝望着鸡形的夜空
凝望那亿万颗散砂般不粘连的星星
凝望两颗贼一样溜出天宇而流坠的星星
流坠时,还在互相追逐,燃烧着撞碰……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杨靖宇那双永不瞑合的眼睛
——一个中国人最可怕,两个中国人就不要紧
三个中国人在一起,你尽可以做你的种种美梦……
但我必须认真思索这荒谬的结论
我当然不会怀疑中华民族的凝聚力和向心力
我亲爱的同胞呀,杨靖宇众多的后代啊
你可知道长白山上的鲜花为什么香得发苦?
你可知道长白山上的松涛为什么喧响不息?
那是杨靖宇永难平静的双重的悲愤
那是他对祖国母亲的殷殷祝福
那是他对炎黄子孙的大声叮咛
1984年7月,完稿于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