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到的故乡


         哪一个老人不梦想回到童年?哪一个游子不渴望回到故乡?

可是,人生无一例外地都是单程旅行,只有往,没有返,不论是童年,还是故乡,你只要离开它一步,就永远永远地回不去了!即使是回去,也只能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也只能是回到故乡的现在,而不能回到故乡的过去,那种尴尬和悲凉,恐怕还没有“远望可以当归”的滋味好受。

可悲的是,古往今来的游子,绝大多数都是在还没有离开故乡之时,就先已打算好何时回到故乡了!叶落归根的主观愿望也好,月是故乡明的主观幻觉也罢,谁都无法不把故乡当作自己最后的精神归宿。这种魂牵梦绕的故乡情结,是中国人特有的,是特殊的文化遗传。更何况,还有母亲“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殷切盼望呢?!

有意或者是无意,我离开故乡时,就将家门的钥匙带了一把在身上,仿佛随时都会回来打开家门似的。二十多年的异乡生活,丢失的东西很多很多,但惟独那把钥匙始终没丢。

我是在倦于漂泊、并是在听到故乡热切召唤时,回到故乡的。当我面对梦幻中回过千百次的老家时,眼前的情景简直令我目瞪口呆、魂飞魄散!老家的院子里,竟长满了半人深的蒿草!夏日垂满紫色乳头的老桑树不见了,秋天结着心碎的果实的石榴树不见了,月季花不见了,青石碓不见了,惟有压水井黯然地隐没在蒿草之中,压水把手已经丢失,井筒已经锈蚀,井座上爬满了苔藓,井旁边还有一只已经腐烂但仍可看出形状的葫芦做的水瓢……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我千里迢迢地奔回来,却进不了家门!家门紧锁着,门楣上横拉竖扯着蛛网,一只硕大的蜘蛛显然把我当成了陌生的入侵者,在蛛网上爬来爬去,似在防卫属于它的领地!可怜我只能趴在蒙着厚厚一层灰尘的玻璃窗外,泪眼巴巴望着屋里所能望到的一切:挂在墙上的枯灯,灰尘压塌的蚊帐,梁上破损的燕窝,墙角散口的栲栳(笆斗)……

老家已成一个空壳。父亲早已作古;从小和我患难与共的四兄亦已不在人世;而母亲也因老得不能自理被孝心的三哥接到城里去了……可就是这么一个空壳,我也进不去啊!

我痛苦地摇着头,茫然地在蒿草中徘徊,直到筋疲力竭,再也挪不动脚步为止。我缓缓地跪下,在老屋的门口,用双手挖一个小坑,喃喃着把我珍藏了二十多年的老家家门的钥匙掏出来,深深地埋在永远对我关闭了的家门前:收回它吧!它已打不开现在的家门上的这把锁了……我知道,我埋葬的不仅仅是一把旧钥匙,更是埋葬了一个游子破灭的幻想、最后的悬念和作为故乡人的凭证啊!

那天我很晚才离开老家。天已经黑透了,我仍围着老屋一圈又一圈地转啊转啊,一只只萤火虫在树林中、在草丛中、在我的眼前和身后忽高忽低、忽明忽灭地飞着,无声而执着,仿佛是客死他乡的游子们的灵魂所化,好不容易飞回故乡,但却已经迷途于记忆之中,认不出当年的自己家的准确所在了!只能如此盲目地悲哀地“在故乡里寻找故乡,在家门前寻找家门……”